“路遥离开我们23 年,又回来了”
电视连续剧《平凡的世界》在各大电视台热播。那浓浓的陕北方言,原生态的信天游,摄人心魄的道白,又一次将原著作者推上前台。“ 路遥离开我们23 年,又回来了!”
此情此景,不由使我想起关于这位中国当代文坛传奇人物的一些事。最早得知“ 路遥”这个名字是19 74 年。《陕西文艺》( 现在的《延河》杂志)复刊,我当时上初中。这是陕西省唯一的一份文学杂志,路遥在上面频频发表诗歌、小说,他那朴素而厚重的文字敲击着我的心,点燃了我懵懂的文学梦。不知深浅的我,少年激情,喜欢照猫画虎地投稿,后来收到编辑部的一封退稿信,署名“路遥”。虽然是一封退稿信,却令当时的我激动不已—— 毕竟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亲笔回信!那时我一直在想:什么时候能与这位心中的偶像谋面呢?
见到真人是1987 年,路遥来宝鸡讲课,地点是火车站对面的宝鸡工人文化宫。当时场面很宏大,几乎座无虚席。在李凤杰老师的照顾下,我坐在第一排——这样可以近距离、面对面聆听他的声音。路遥中等个子,一口陕北普通话,壮壮的身躯站在那里,像座铁塔。从他的讲述中,我才谙知他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,不但是一个“传奇英雄”,而且是一个“悲剧英雄”——
“像夸父一样,他倒在干渴的路上”
应该说,他短促的人生之路,几乎与“ 贫穷”和“苦痛”结下了不解之缘: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落草,在饥饿与屈辱中长大。他弟兄姊妹多,8 岁“过继”给延川县的伯父当儿;他放过羊,讨过饭,在延川、清涧县城当过揽工汉… …像小说里的孙少平一样,吃上白馍馍、享有人的尊严是他年轻时的最大梦想。他在延大中文系读书,仍然被“饥饿”困扰着,调入省作协当编辑,才不为吃饭发愁了。为了写《人生》,在甘泉县招待所21 个昼夜里,路遥每天在窑洞里伏案写作18个小时,“ 早上从中午开始”,不分白天夜晚,以致五官溃烂,大小便不畅通。《人生》在全国获奖了,《惊心动魄的一幕》在全国获奖了,他却“手头一分钱也没有”,连到北京的路费也凑不够;100 多万字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其稿费还不够他那几年的烟钱。《平凡的世界》斩获“茅盾文学奖”头奖,北京通知他去领奖,还是为路费犯愁,只有向他兄弟王天乐借。王天乐把钱递给他的时候说:你以后再也不要获什么奖了,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,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。贾平凹说他像夸父一样,“一辈子都在追赶太阳,最终倒在干渴的路上。”
讲座进行到一个小时,路遥说,让我抽支烟吧!市作协的领导提议休息十分钟,后面互动一下,大家可以递纸条,由路遥回答。从朋友的口里得知:路遥那些日子麻烦事很多:妻子在跟他闹离婚,自己又病了,而且已经查出来他的病不轻。
“他跟我结婚,却把自己嫁给了文学”
路遥嗜烟如命,而且抽好烟,据说每天至少两包。一段时期甚至只固定一个牌子。在作协上班时,每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多一半被他买了烟。他说他写作最亢奋的时候,没烟抽了,他便急得团团转,如热锅上的蚂蚁。他的生活习惯和特别的“任性”是导致身体与家庭破裂的主因。
路遥说他总共谈过三次对象,第一次是一个“刘巧珍”式的陕北女子,是小说《人生》里的原型;后面两个都是北京知青,又都是一个院长大的,而且都姓林。“ 我当时就要找个北京知青婆姨!”路遥将自己“追求现代文明”的理念投射进自己的作品里。《人生》里的高加林虽然深爱着纯朴得像山丹丹一样的刘巧珍,但为了摆脱命运,仍然选择了干部家庭出身的黄亚萍。跟林虹的恋爱是浪漫而短暂的,是现实版的“孙少平”与“田晓霞”,场武斗,他被卷入一桩案子、处于人生“谷底”之时。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林达( 其父亲是归国华侨,曾担任廖承志的秘书),他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。而婚姻生活中,惯、思维方式都差得太远。
路遥与林达的感情,在他逝世十年之前就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。用林达的话说:“ 路遥跟我结了婚,却把自己嫁给了文学。”路遥的兄弟曾劝他离婚,然后找一个陕北女子,好好照顾他的生活。但因为他们的女儿路远的问题,路遥迟迟不肯。当《平凡的世界》在央广黄金时段连续播出时,忙着调回北京的林达扶起病榻在床的他,在“ 离婚协议书”上签了字……
“我就是要把事情弄大,让他们看看”
时值初夏,市文化宫礼堂的吊扇不停歇地吹着。讲台上的路遥,穿着浅灰色的休闲短袖,额头上全是汗珠。面前有稿子他却不看,普通话夹杂着陕北口音,面对我们这些虔诚的文学信徒,他的腰一直那么伏着,锃亮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充满亲和的目光——你很难将他与“勇猛好战”、令对手们“闻风丧胆”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。
“ 他是个强人。强人的身上有他比一般人的优秀处,也有比一般人不可理解处。他大气,也霸道,说话痛快豪爽,他使劲用狠,他让你尊敬也让你畏惧。”贾平凹曾这样评价他。课间,与文友们闲聊,大家都感到这个陕北农村作家的身上,释放着一种与常人不一样的东西。路遥曾说:“40 岁之前要把事情干完!”仿佛冥冥之中,他对自己的病有所预感。在陕西文坛,路遥曾放出狠话:“ 我就是要把事情弄大,让他们看看!”《平凡的世界》出版后一段时间受到冷落,他给贾平凹说:“一满都不懂文学!”获奖回来,朋友向他祝贺,他说:“你猜我在台上想啥?我把他们都踩在脚下了!”
提问的纸条像雪片一样飞向主席台,路遥面前的桌子上很快就摆了一厚沓。有问他身体状况的,有问他感情经历的,还有人问他女儿路远多大了?他一张张看过,然后挑着回答。“路遥您好!在宝鸡流传有一句话:看电影要看《人生》,找对象要找巧珍。写完《平凡的世界》,后面的路您怎么走? 难道要永远忆旧吗?”读着我递上去的这张纸条,路遥自己也苦笑了:“这个问题提的好。这也是我困扰的一个事儿!”
“孙少平如果走进大城市,我就管不住他了”
这是我最自责、最后悔的一件事。现在想来,当时我自作聪明,而且提此问题的时候,压根不知道他正在忙着完成《平凡的世界》第三部,而且已经确诊为肝硬化。
路遥在回答我递的纸条时,我们才知道他“作品背后的故事”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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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写《平凡的世界》,他又一次回到陕北的土窑洞,在砖场寻找“孙少安”;写到第三部,一个人疯了一般在甘泉县招待所伏案痛哭:“你们知道吗?田晓霞去世了!”把前来给他送烟的朋友吓得不轻;为体验煤矿工人的底层生活,他在铜川鸭口煤矿一待40多天,钻进煤窑赤条条与矿工下井挖煤……
他说:“孙少平最远只能走到煤矿,如果走进大城市我就管不住他了。因为我对大城市生活不是特别熟悉。
但我还是决定让孙兰香进入城市,因为她才是这个时代理想中的人物。”“我就是要让孙少平给兰香写一封信,就是要传递这样一句话: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,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使我们一生受用不尽。”
“如果有机会,我还要回到陕北的黄土沟壑,再去养我的延川、生我的清涧看一看。我想和朋友一同坐在我清涧老家的石窑内,让我的母亲为大家做陕北的黄面馍馍和黑豆钱钱吃。”他说他母亲做的饭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食……
1988 年5 月25 日,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,路遥用热水敷开痉挛的手,写完了《平凡的世界》的最后一页。
1991 年3 月,《平凡的世界》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。
1992 年11 月17 日,42 岁的路遥在西京医院逝世。
关于路遥的英年早逝,有说是穷死的,有说是抽烟所致,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挣死、累死的。按照本人生前遗愿,三年以后,他的骨灰埋在了母校——延安大学。
如今,路遥来宝讲课的地方早已不复存在,成了宝鸡人气空前的商业集散地。看着眼前的繁华胜景,我的耳边却响起《平凡的世界》里的片尾曲:
山,挡不住,挡不住
挡不住云彩
神仙,挡不住,挡不住
挡不住人想人——
一个在那山上呦
一个在呀沟
咱们拉不上那话话
哎呀招一招呦手
照见那村村呦照不见呀人
我泪格蛋蛋抛在
哎呀沙蒿蒿林……
作者:叶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