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上春树的《挪威森林》,有个中途写丢了的小人物,无名无姓,被主人公渡边称作敢死队。人物着墨不多,但“如果省略跳跃运动,后面的体操动作就都可能忘掉”、“把冰山图画贴到床头做什么?难要对着冰山吗?”寥寥几笔,一个木讷、固执、卑微的喜剧人物就跃然纸上。稍加回味,你会发现此人并不简单。
多年前,我闲来无事,到北京游学,就遇着这么一位哥们,比起敢死队,各方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那天刚在寝室安顿下来,打外面进来一人,眼镜光头,长髯络腮,两手各提一口一模一样的大箱子,俩胳膊肘下夹着两个同款小箱子。这两大两小四口箱子,活像孪生夫妻和他们的孪生子女(夫妻还有孪生的?)。待我帮他放下箱子,他就仰着头,慢悠悠自我介绍:“鄙姓撒,名问。”
我笑:是笔名吧?“真名,绝对不是笔名。”他把我当成片警了,一边诚惶诚恐地说着江苏普通话,一边煞有介事地掏出身份证,毕恭毕敬请我过目。瞧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,我脱口而出:撒向人间都是问!好名!
入住没两天,我发现这人简直就是《挪威森林》里敢死队的真人再现版。每天早起,他必盘腿打坐,面壁叩齿30分钟,然后如老人般迟缓地起身如厕,再动作极缓慢地洗漱。他刷牙时,姿势如儿童般规范:双腿分开,一手背在身后,一手持牙刷屹立不动,却伏下方方正正的光头,做啃老玉米状,在牙刷上机械地左右来回做横向移动。从此我一直叫他——敢死队2。
敢死队2当年已四十开外,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搞小剧场话剧。他曾先后在上海戏剧学院、中央戏剧学院各旁听了四年,随后又在北京文艺界浸淫多年,对中国戏剧界了如指掌,侃起来头头是道。
我刚来北京那会儿,连话剧和马戏都分不清,却死端着个外省破落户的架子,请他为我做导游,领我出入各家剧院,报酬是看完话剧请他吃宵夜。没想到他食量惊人,已臻日食全羊不饱的化境。为消化食,吃完宵夜一般我只好陪他步行返校。还记得那年深秋,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,路灯清照,寒风凛冽,落叶打着卷刮过脚面。除了他偶尔的大声咳嗽,四周鸦雀无声。
敢死队2天生异禀,越近冬天,穿得越少。等窗外飘起雪花,他清早面壁叩齿时干脆打起赤膊,牙齿一下下的撞击声,每每令我落一地鸡皮疙瘩。问他赤膊缘由,他缓缓回头,透过镜片上方看着我,慢悠悠不屑道:“先习惯挨冻,出门再穿件单衣就不冷了。”
有同学好心,贡献出自己的毛衣,洗干净送给敢死队2。他低头仔细检查毛衣,然后眼神痴痴地从毛衣上抬起来,一边死死盯着对方,一边语速更加缓慢而坚定地断然拒绝,理由能把死人气活:“这件毛衣是灰色的。我只喜欢黑色和红色,别的颜色,对不起,我不喜欢。”
可就是这个对生活如此挑剔的敢死队2,经常三天只吃两个烧饼,而且以此为傲,津津乐道。
敢死队2每天晓行夜宿,早出晚归,我跟他同居一室,却完全不知道他整天忙些什么。即使和他最亲近的人,也同样不可能知道他都忙什么。我怀疑,甚至连他自己,都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什么。他是独行侠,总是行踪诡秘,单打独斗。每当傍晚从外面回来,他肘下必定夹着厚厚一摞报纸。夜里我一觉醒来,见他还在孤灯下剪报纸,写日记,表情凝重地抽烟,或者久久地、若有所思地仰头遥望星空。
我问他写过什么,他总是不屑于回答。只说二十年来写了不下两千万字日记,装满了款式相同型号各异的大小箱子。他那些箱子如同大大小小的套子,封存着他隐秘而又独特的珍贵记忆。
好奇心让我仿佛得到了一件新玩具。我不断地请他喝酒,费尽心机套他的话。最后一次,我十分认真、十分十分谨慎地提出,希望能瞻仰他的大作。他定定地看着我,然后如起重机般机械地转过身,缓缓举起双臂,从衣柜顶上搬下大大小小的行李箱,饱含深情地打开最小的那只箱子,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下三大本大稿纸。他轻手轻脚地翻着发黄稿纸,眼神温柔地浏览手稿,仿佛面对的是熟睡的三胞胎婴儿,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把手稿郑重其事地交给我。
终于可以一窥真容了!我的心脏居然砰砰乱跳起来。他的书法龙飞凤舞,介乎于草书、行书、楷书和不知什么书之间。三部大作的标题,每个字都有拇指盖大小,分别是:《我们大步走过去》;《我们继续大步走过去》;《我们还要继续大步走过去》。
看来他就是过不去了。我不禁愕然,随即哑然失笑,一口茶差点喷出来。他惊诧地盯着我,眼泪浸在眼圈里,慢慢地越聚越多,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,就是不落下来。他委屈的表情,如一个刚被伤害过的儿童。我当即明白,我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,可要想收住笑,已经来不及了。
在北京见多了留一口大傻胡子的影视导演,为了弥补我对敢死队2的伤害,我力劝他把胡子剃了。他这次倒是听话,可是这一剃更不得了,他那坚硬的方脑门猛地突出来。一块砖头砸上去,脑门没事,板砖肯定碎了。我盯着他的脑门,知道多说无益。从此以后,我们的交往日渐稀少。
后来他突然扎起了领带,做起了文化公司。据他自己说,赚钱了就可以实现他小剧场话剧的理想。我当即用之类的刻薄话劝阻他。最让我惊讶的是,他居然筹到了钱!而且公司居然开张了!天底下居然会有比他更傻的人借钱给他!开张那天,他遍请校友,唯独没请我。我虽然不以为意,心里却耿耿于怀。
直到几个月后,听说他的公司果然灰飞烟灭,他和他借的钱一起泥牛入海。我这才暗自点头,随即发觉自己太不厚道,就趁夜到他公司所在的宾馆凭吊。见他因为欠着房租,租赁的办公室门上贴了封条。我顺着门上原先镶嵌猫眼的窟窿向里看,见里面散乱地摆放着几张办公桌椅,上面高高地堆满废弃的报纸。我心里暗暗难过。可是,可是接下来,我被眼前的奇迹惊呆了!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办公桌上堆着的报纸突然纷纷耸动起来,哗哗落地,敢死队2推开报纸,如海豚破浪而出,从办公桌上爬起来,穿着短裤到房间的死角里撒尿。我急忙敲门,尿声戛然而止。直到我反复报出姓名,他才来到门前,缓缓凑近窟窿,恐怖地看着我。
敢死队2 说,他没地方睡觉,只好每晚悄悄潜回办公室,揭开门上的封条,躺到桌上睡一小觉,天不亮再悄然出门。那天夜里敢死队2的食量,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,再次让我想起《三国》里传说中的左慈。我好心劝他,他最好的未来,是在五十岁之前跟一个大胖娘们结婚,在某条国道旁开一家包食宿的旅店。旅店由他娘们打理,他只管在后面饮酒喝茶就好。不想这话又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。他又泪眼朦胧起来,久久地凝视我,然后双手揣进裤兜里,不屑地起身,愤然而去。
我独坐喟叹良久,转念又自我安慰起来:我的话对敢死队2来说,根本不算什么。所谓虱子多了不咬。无论是谁都未必伤害得了他,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类名言,用在他身上根本不可能成立。
果然,敢死队2依然秘密、健康地活着,每过几个月就神秘出现一回,每次都食量惊人地吃喝,然后又迅速消失。我对他很放心,我知道无论他在哪里,他都绝对死不了。
前不久辗转听说他结婚了,娶了一个开饭店的大胖娘们。我果然一语成谶。我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,只是他往昔的形象,时常在我眼前跳出来:早起总要半地面壁扣齿打坐半小时,然后象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背一只手细细地刷牙……
一个戏剧编剧,最后把自己搞成戏剧中的角色,这是不是作者的悲哀?但我仍然欣赏敢死队2,一个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人,一个连最低物质生活标准也无法保证的人,一个与家庭、朋友、爱情、享乐彻底隔绝的人,却深得当年广州叶名琛巡抚真传,20年来隐居在中国最大闹市北京的最低层,不战不逃不降,不功不守不弃,只为苦苦追求心中的所谓理想。真说不好这种不生不灭的活法,算是一种坚守还是监守?还是什么?
也许,这就是底层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写照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没资格嘲笑敢死队2。我尊敬那些成功的大鳄,更尊重那群用自己的血肉之躯,浇铸成金字塔底座的庞大群体。但我们敬佩某人,往往常用高山仰止之类的大词形容。仰止是一句很有深意的话,即仰而不从。就象我这种俗人,对冰山上可望而不可及的雪莲,只会远远欣赏,却永远也不会走到冰山跟前。
灯下削笔 2016年7月1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