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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鲜血染红的懦弱

  • 2019-11-29 10:36:28

  • 那是一个流火的夏天,没有一丝风,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掩地流泻而下,地面干裂多缝,仿佛耄耋老人沧桑痛苦的脸庞,布满纵横交错的沟壑皱纹。稀疏无趣的树木静静呆立,垂头丧气,缺乏应有的生气,叶子因脱失水分而蔫吧卷曲,筛在地上的荫凉斑驳陆离,像是一场虚幻飘渺的梦。

    所有的生命气息都蛰伏在燥热的空气里一动不动,不争气的汗水早就鼓足勇气,待条件成熟便肆无忌惮地顺着脸颊流淌。久不下雨的干旱气候榨取掉最后一滴蒸汽,细微的灰尘倔强地漂浮在地表附近,并跟随在活动的物体后面腾空升高,成为一道漫长的灰色轨迹。

    这样闪亮而又酷热的天气,乏味单调,无处躲藏,却是孩子们蠢蠢欲动的天堂,盼望已久的假期难以消磨,闷热如同蒸笼似的家中根本安放不下灵动不羁、不甘寂寞的幼小心灵。而父母长辈们更是不耐烦骨子里的调皮和不安分,巴不得以各种隐晦的借口将令人头痛的孩子们支出去,求得片刻安静,弥补高温天气所带来的烦躁不安。

    我和弟弟光着脚丫走过烫脚的浮土路面,需要横穿整个村庄,经过很长一段弯弯曲曲的狭窄小路,才能到达村子西侧的鱼塘。

    鱼塘并非天然的坑洼,虽然在我记事之日起,它就已经在那里了,但听人说起过,这片不规则形状的鱼塘源于旁边总是热火朝天的砖瓦窑,高耸入云的直筒烟囱天天冒着滚滚浓烟,一股股刺鼻的气味始终萦绕在村头。烧制好的廉价红砖头,被载货卡车和突突突响个不停的拖拉机运往城市的建筑工地,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,却在原本平整的农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洼地,每到雨季的时候就会蓄满绿莹莹的水,四周漂浮着藻类和枯枝败叶。

    有人在洼地的水里撒上鱼苗,精心喂养看护,过年之前撒下大网,一网一网活蹦乱跳的肥美的鲫鱼和鲤鱼露出水面,很快成为快乐年节餐桌上的美味。

    平时天热的时候,鱼塘就是孩子们的乐园。十几个伙伴约好来到鱼塘略微隆起的岸边,一字排开,脱掉所有的衣服鞋袜,赤条条地面朝宽阔的水面站好,等待一声令下,便奋力向前跃起,跳入温热的塘水里,开始水花四溅的畅快戏水。

    弟弟和我每天都要走着去鱼塘,在里面消磨掉一个下午的幸福时光。刚开始母亲极力反对,担心深水中隐藏的危险。的确会有一些罕见的意外,不明就里的外村孩子跳进鱼塘后就再也没有出来,,周围聚拢了无数自由自在好奇的小鱼。

    然而,我们却从未在意过这些潜在的危险,自信自己已经摸清了鱼塘底部的深浅,哪里能去,哪里不能去,心里藏着一张详尽的地形图。这些都是平时趁母亲不注意,偷偷潜入鱼塘里亲自探索出来的骄人经验。

    母亲也觉得看不住我们,便放任自流,尤其是在炎热难耐的日子,甚至主动催促我们快去鱼塘里面耍一耍,降降温。

    我们途径一片坍塌的无人居住的院落,里面杂草丛生,处处是瓦砾砖块和朽木布片。还有一座矮墙围成的猪圈,十几头白条猪倒卧在黑糊糊的粘稠泥浆里,闭着眼睛敞开肚皮睡觉,硕大的绿头苍蝇绕着萌萌的猪脑袋忽起忽落,空气中充斥着臭哄哄的味道。

    树木茂密的浓荫下面,聚着一些光着膀子的大人们,打牌下棋谈天说地,汗津津的后背在斑驳的阳光下闪闪发光。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吱扭扭的藤椅上,使劲挥舞着手中的大蒲扇,阵阵微弱的热风不起丝毫作用,汗水仍然浸湿了碎花棉布的衣衫。

    鱼塘里已经有许多半大孩子们嬉戏的身影,欢快的打闹声和吆喝声打破夏日午后的寂静,藏在树叶后面此起彼伏的蝉鸣也几不可闻。

    我和弟弟以最快的速度脱掉背心短裤,相继跳入水中,一阵舒畅弥漫全身,有着轻微质感的清水紧紧包裹赤裸的身体,头顶是炉盘般的太阳,毫不留情地炙烤黢黑的面部皮肤,而脚下却是来自地底的清凉。我们朝着各自熟悉的伙伴们游去,加入激战正酣的对峙一方。

    学会游泳是不经意的举动,甚至没有特意请教别人,跟在较大孩子后面探寻深水区的乐趣,在猛灌几十口腥咸的塘水之后,便适应了水性,可以自由自在地跨越深水和浅水的界限,不再惧怕这形如绸缎的水面了。

    虽然泳姿并不优雅,可以说有点难看,狗刨式的野动作随处可见,但并不影响在水中前行的速度。另外,无师自通的潜水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招牌,在水下不用在乎丑陋的泳姿,更胜在憋气时间的悠长,能够潜出几十米的距离,使得我在互相追逐的战斗中出其不意的获胜。

    当我再次展示自己高超的潜水技术时,伙伴们一阵欢呼,为我喝彩,我的脑袋探出水面,骄傲地像一只斗胜的大公鸡,趾高气昂。

    我发现弟弟所在的那群孩子围在一起,溅起的水花有一丈多高,还传来激烈的打骂声,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弟弟那特有的哭泣。

    一定是有人在欺负弟弟,我怒火中烧,奋力向那边游过去,拨开光滑稚嫩、充满活力的,终于看到人群的核心,瘦小的弟弟被一个高他一头的孩子推搡着,倒进水中重新站立起来,然后再被推倒,嘴巴里不断呛着水,脸憋的通红,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委屈表情。围观的孩子都是平时和弟弟交好的玩伴,却都肃立一侧冷眼旁观,不肯上前劝解或者帮忙。

    我赶紧走上去挡在弟弟前面,还没有来得及问清事情经过,推搡的手再次袭来,抓住扑过来的胳膊轻轻扭了一下,对方吃痛,“啊”地叫了一声,随即哭起来。边哭边转身朝不远处的岸边走去,水面像被耕犁划开的田垄,整齐的波纹随之荡漾开去。上岸之后回头瞪了我一眼,眼中涌现出愤恨和凶恶。

    我扶起倒在水中的弟弟,并没有在意匆匆逃跑的那个孩子,刚要返回伙伴之间,继续水中追逐的游戏,弟弟却抓住我的左臂,使劲摇晃了一下,紧张地说道:“咱们快回家吧!”

    “干嘛要回家呀?还没尽兴呢!”我不无好气地呵斥弟弟,为他那针尖般的胆量感到不屑。

    弟弟眼神里满是担忧和焦虑,凑在我耳边低声说:“刚才那个是丁坤虎的弟弟,他肯定回家叫他哥哥去了。”

    听到丁坤虎的名字,我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,嗡嗡嗡响个不停,顿时一片空白,踩在淤泥里的双脚不住打颤,近乎无助地看着弟弟,希望他说的不是真的。

    丁坤虎是与我同校的一个凶神恶煞,长得人高马大,一脸横肉,从来不会崭露笑脸,脾气暴躁,心狠手辣,动不动就拳脚相向,打架从来没有败绩,是人人避而远之的恶魔、混子。

    怎么会招惹上他的弟弟了呢?太不小心了。

    我听从了弟弟的劝告,兄弟俩互相搀扶着走向放衣服的岸边,还未靠近,便看到远处飞速跑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,果然是丁坤虎的那张令人讨厌、使人颤栗的脸。

    我的心在酷暑的盛夏沉入无边无际的冰窟。

    丁坤虎衣服也不脱,直接跳入水中,扑腾着朝我冲过来,趟出的水花溅满全身,原本清澈的水面翻滚起黄色的泥浆。

    我胸口处有一股乌云压城般的沉闷感,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夕,火蛇般的闪电和惊雷的巨响,反复撞击着脆弱的神经。我停住脚步,等待命运的审判。

    还有十米远,丁坤虎抬起手臂,用右手食指指向我,狂叫着:“是不是你打脸我弟弟?呃!快说,是不是?”

    我默不作声,脸色煞白,眼神中肯定溢满了绝望,周围嬉戏的孩子们全部停下热火朝天的游戏,安静地待在各自所处的位置,齐刷刷地向我看过来。心中肯定不约而同地想:这下有好戏看了。

    我低着头,不敢直视丁坤虎的眼睛,全身肌肉紧绷,血液在血管里潺潺流动,仿佛听到胸腔里有叹息的声音。毒辣的太阳光直射在裸露的脊背上,生疼生疼。

    走近了,近到丁坤虎粗喘的鼻息扑打在我的脸上,周围安静极了,什么也听不见,水的哗哗声也隐去了,塘中的各色鱼类躲开远远的,不愿趟这片浑水。

    我的双腿仿佛生了根,扎在淤泥中一动不动。

    丁坤虎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推在我的左肩,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我失去了应有的平衡,我趔趄着退后两步,刚刚站稳,便感觉到右脚脚趾钻心的疼,一股温热的感觉在趾间流淌。应该是踩在碎玻璃上了,那锋利的边缘毫无阻碍地划破皮肤,割开血管,那滚热的、极速奔流的鲜血一滴滴融入浑黄的塘水,迅疾不见了颜色。

    一直压抑着的紧张和恐惧的情感顺势释放出来,我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,无法抑制的啜泣让自己觉得丢脸。

    我单腿站立,将划破的脚趾露出水面,鲜红的血液在惨白的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,染红了黑白相间的足部皮肤,并顺着脚跟的轮廓滴落在水面上。

    丁坤虎显然看到了我受伤的脚趾,以及鲜红的血液,随即停止了攻击,鄙夷地看着嚎啕大哭的我。他那未曾大打出手的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弛下来,没有尽兴的打击报复也荡然无存,于是缓慢转身,领着被我扭痛手臂的弟弟上岸回家去了。

    其实,割破的皮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,倘若在平时,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伤流下眼泪的。流淌的血液只是抚慰内心恐惧的一个绝佳借口,是对自我真实心理的着意掩饰。我对丁坤虎的胆怯和畏之如虎正无处搁置,是深埋在淤泥中的碎玻璃片及时赶到,在我懦弱的皮肤上留下一个耻辱的伤口。

    面对代表某种邪恶力量的丁坤虎,我毫无招架之力,心中竟然没有激起丝毫反击的勇气,是完完全全的投降,是彻彻底底的失败,是无端地把自己拖入无底深渊的沉沦。

    当我还在为自己潜水的高超技巧沾沾自喜时,并没有意识到骨子里隐藏着的懦弱基因,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逼它现身的惊险时刻,当真的发生时,就是置自己于万劫不复的羞辱。

    丁坤虎已经不见踪影,脚趾上的伤口业已闭合,塘水中的血迹早已不知去向,而酷烈的太阳仍然炙烤着人间。

    那一年夏天,我13岁,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无法言说的懦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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